備註:全文於2023.11.17 發表於《獨立評論》@天下- 一場令人遺憾憂心的遊行—名不符實的「為野生動物而走」
記憶所及,台灣歷來各式街頭運動本質上從來都是包容與廣納(inclusive):從同志遊行、勞工遊行、反迫遷到MeToo,遊行的目的皆是要喚起社會大眾注意:有一個群體被系統性排除、被歧視了;他們應該要被納入、被保護。
2023年10月29日,台灣街頭運動史上首次出現了一場鎖定一群台灣住民、標示其為「外來」、呼籲大眾共襄盛舉一起剝奪其生存權、以「排除」(exclude)為目的的遊行。無論遭鎖定的對象是哪個族群,這樣一場遊行都是台灣社會的大不幸;它不僅反轉了台灣街頭運動的氣質與面貌,更讓人擔憂以「排除」為本質的社會運動一旦就此興起,台灣將被帶向何方。
〈2023「為野生動物而走」聲明暨陳情書〉第一段指出:
在台灣,野生動物的生存與生命品質面臨多方面的挑戰,包括棲地破壞、路殺、非法狩獵、不當獸鋏與陷阱等。近年,野生動物與遊蕩犬貓衝突,對野生及伴侶動物均造成傷害,2023年「為野生動物而走」行動,以「野生動物正告急、犬貓有家不遊蕩」為主軸,希望政府與社會各界共同正視野生動物保育與伴侶動物福利議題。
一般大眾可能覺察不出這段文字似是而非之處,以下提供一些觀點,期能穿透美麗文字包裝,直搗問題核心。
首先,陳情書所羅列之棲地破壞、路殺、非法狩獵、不當獸鋏與陷阱盡皆是人類所為,其中造成棲地破壞的各式開發案背後更牽扯龐大利益。「為野生動物而走」令人遺憾地完全不檢討人類行為,只排他性單一檢討狗貓。
先射箭再畫靶排他性地單一針對狗貓,其實有跡可循。近期部份野保人士扭曲科學證據,力推以禁止餵食、餓死遊蕩犬貓的方式作為「改善」我國動保政策的方針之一,這讓〈陳情書〉的「動物福利」用語格外諷刺。號召群眾共同歧視、排除特定族群的作法,必然對社會造成長久深遠的傷害。
10月29日遊行主軸「野生動物正告急,犬貓有家不遊蕩」,用詞溫馨親切。然而,「犬貓有家」的訴求全台灣有誰反對?要讓犬貓有家,舉辦的為何不是「送養大會」而是「遊行」?「遊行」能讓16萬隻遊蕩犬貓找到家嗎?
送養遊蕩犬貓本是全台無數動保人士(包括餵食者)日復一日不斷默默在做的事,問題的癥結一向都是:那些不適合送養、徵不到飼主的犬貓該如何處理?餓死牠們還是絕育?全球7億犬隻有高達3/4是遊蕩犬。歷史上犬隻與其他物種共享空間本是常態。人類社會的工業化與都會化使得犬貓自由使用地球空間的權利越來越不被壟斷地球空間的人類容忍,那麼減少遊蕩犬貓的手段至少應該要是人道的。
實施TNR,還是全面餓死遊蕩犬貓?
如果慈悲能夠生智慧,面對遊蕩犬貓問題,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其區分為「已經來到世間」與「尚未出生的潛在遊蕩犬貓」兩大類;前者有權好好走完一生(亦即人類無權告訴牠「地球不是給你住的,滾!」)、後者則是透過絕育阻止其到來。在此思維下TNR(捕捉、絕育、回置)應運而生。
TNR不僅人道,包括Nature在內的國際期刊皆指大規模絕育才是最有效的犬隻減量手段。在台灣,各地TNR執行力道不同,但從2014以年來強力執行遊蕩犬貓絕育計劃的宜蘭縣為來看,成效十分亮眼。根據政大選舉研究中心2014、2015、2016以及2023年做的民調,宜蘭民眾明顯感受到流浪狗數量減少。在2014、2015、2016三次民調中皆有15%以上的宜蘭民眾表示自家附近有「非常多」流浪狗,但經過動保團體與宜蘭縣政府大規模為遊蕩犬貓絕育後,2023年民調顯示僅3.1%民眾表示自家附近有「非常多」流浪狗。至於回答家附近「沒有」流浪狗的民眾則從2014、2015、2016三次民調的28.6%、31.1%、28.3%大幅上升到57.6%。

資料來源:宜蘭縣希望種子動保協會〈宜蘭民眾對流浪狗問題看法之研究民意調查報告書〉,2023年8月(製圖:柯元傑)
儘管TNR有如此顯著的成效,部份野保人士仍不斷扭曲科學證據、鋪天蓋地透過各式媒體散佈「TNR無效」的觀念誤導大眾,並主張以「殘忍無效」的方式取代「慈悲有效」的TNR:讓未出生的犬貓來到世間,然後再透過禁止餵食餓死牠們。這奇怪的主張源自棲地本已遭到人類掠奪破壞的野生動物時不時亦受到遊蕩犬貓的攻擊傷害,對於不想或不敢檢討人類行為的野保人士而言,犬貓成了最方便的替罪羔羊。
然而即便是TNR的執行者與支持者亦反對生態熱區的餵食,而只是堅持生態熱區禁餵實施步驟必須經過審慎設計,以避免飢餓的犬貓造成更多野生動物傷亡。今天問題真正的爭點在於部份人士全面餓死遊蕩犬貓的倡議;他們要求台灣人即便在TNR被證明有效的情況下、即使是在非生態敏感區看到挨餓的生命時,也當壓抑住人類與生俱來的同情心,不准餵。

資料來源:宜蘭縣希望種子動保協會〈宜蘭民眾對流浪狗問題看法之研究民意調查報告書〉,2023年8月(製圖:柯元傑)
從野生動物手中,徹底偷走整個地球的人類
高舉「生物多樣性」大旗來包裝餓死遊蕩犬貓的倡議不具說服力。要談生物多樣性,人類實在沒有什麼餘裕「優先」檢討其他物種。如果以生物質(biomass)計算地球上哺乳動物的量,人類以及人類所飼養的牲畜如今佔掉了全球哺乳動物的96%,只剩4%是野生動物。但僅僅在1萬年前,地表總生物有99%是來去自如的動物,人類只佔地表總生物的1%。基本上我們從這些自由生活的動物手中徹底偷走了整個地球。
生物多樣性亦並非僅只是誰佔用了土地的問題而已;即便野生動物號稱保住了棲地,人為氣候變遷同樣能讓這些動物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上萬皇帝企鵝在海冰疾速消失的南極死亡。命運多舛的北極熊更可能在本世紀末就因人類而滅絕。2020年澳洲野火殃及30億隻野生動物、造成10億動物身亡。極端氣候下全球各地的暴雨洪災、高溫乾旱更是摧毀了無數棲地、帶走了無數野生動物。作為碳排大國,台灣紮紮實實是消滅地球生物多樣性的重要共犯。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場標榜生物多樣性的「為野生動物而走」,再怎麼看都應該以破除人類自我中心、拔除人類至上主義為訴求。天主教教宗方濟各提醒我們,人類常常誤以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master),其實我們實際的角色是管家(steward),任務是促進地球萬物共生共好。若非但拒絕反躬自省,反而繼續得意站在制高點指揮配置其他物種的生死,那就是親手在為生物多樣性的棺材釘上最後一根釘子。
人類至上主義不僅傷「生態」,為掩飾人類自我中心而刻意裁切出來的奇形怪狀政策也傷「社會」。媽媽牽著孩子的手面對骨瘦如柴乞食的生命,教導孩子讓這弱勢生命餓死才是對的,那真是一個我們想要打造的願景社會?野保人士將此包裝成高人一等的科學知識、是一種高尚的「不介入」,卻忽略了狗這個物種的DNA從初始便蘊涵著「人類餵食」的印記,禁餵才是最深層地「介入」了人性。
人性改造工程,且是朝粗暴殘忍方向「去人性化」(dehumanize)的改造,對社會造成的深遠傷害超乎想像。野保人士想要灌輸、培養、強化的「物種主義」(speciesism)正如同「種族主義」(racism),將在數十數百年後仍不斷如迴力鏢一般傷害我們的社會。科學證實不同膚色、未受種族主義污染的兒童彼此之間從來尋不出一絲歧視他人的跡象;「種族主義」純粹來自後天的灌輸、培養、強化。種族主義大規模興起的歷史背景是殖民主義:為了正當化資源掠奪,殖民者以「科學」為後盾,「證明」所到之處的原住民是低等劣等人類、甚至不是完整的人類,以此合理化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燒殺擄掠。
忽視人類開發行為,簡化成狗貓問題
回頭檢視「為野生動物而走」訴求及近幾個月來野保人士在媒體發文牽強的轉折:生物多樣性重要、快來檢討狗貓,當中「物種主義」受到的推升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西方殖民主義者推升「種族主義」的過程。參與其中的有志青年與熱血野保人未必意識到了野生動物棲地破壞背後牽扯龐大利益,也未必警覺到有人極盡所能簡化問題並非常單一地將目標集中在狗貓身上。
動保人黃泰山在他的臉書提醒我們:「苗栗10大開發案,占地1,236公頃,把石虎棲息地弄得支離破碎。當時野保團體認為這些開發才是石虎殺手,因而上街頭抗議,我也有參加。才過了幾年,野保團體不再提如何補救大開發帶來的大破壞,突然轉向流浪貓狗。據特生中心統計2017~2022年,發現犬殺或疑似犬殺石虎共7隻,難道犬殺對石虎的威脅比大開發嚴重嗎?」
再看今日以生物多樣性之名提倡禁止餵食遊蕩犬貓的學者許皓捷對藻礁遭破壞所持的態度:
一個多樣性高的地方被開發,並非意謂會有最多的物種滅絕;生物不是只分布在那裡。如果開發案場的物種大多是廣布種,那麼種類多樣性再高,對個別物種的存續並不會發生不可逆傷害……。而大潭藻礁的生物群聚並不具有不可取代的獨特性。另外,不論觀新、大潭或白玉藻礁,在空間上是相鄰且連續的,在地景尺度上應視為一體;討論哪一樣站或哪一段海岸的多樣性比較高,並沒有太大意義。
對於人類開發行為的支持肯認,既能解釋面對藻礁受破壞時的淡定,又能解釋野生動物棲地遭人類破壞殆盡時唯犬貓是問的急切。
或許值此地球生態告急的關鍵時刻,保持清醒拒絕遭利用已是地球公民的基本素養了。更重要的是,當一個社會出現了以「排除」特定族群為目的的街頭運動,所有人都該對它可能引發的滑坡效應感到憂心。人類社會幾次重大悲劇發生之前都出現了類似的徵兆,而它們的共同點是,影舞煽動者用「科學」、「理性」所層層包裝的,其實是極端少數人獨享的龐大物質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