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全文於2022.04.13 投書於《獨立評論》@天下- 「【投書】沒有淨零、沒有路徑、也沒有正義的2050淨零路徑」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盧倩儀
3月25日，立法院三讀通過18歲公民權修憲案。乍看政府對年輕世代的權利是在乎的，然而五天後國發會2050淨零碳排路徑一公布，期待隨即落空。這套淨零路徑說明政府終究決定繼續當年輕世代生存權急劇縮減的幫兇。左手將年輕世代推向生態地獄、右手拿著18歲公民權獻寶，何其諷刺？
缺失的淨零元素：缺淨零、缺路徑、缺正義
國發會公布的2050淨零路徑有三大特點：1、沒有淨零；2、沒有路徑；3、沒有正義。沒有淨零，因為缺少了符合氣候變遷實際狀況的急迫感。無論是公布路徑圖的記者會、簡報檔、或是80多頁的路徑圖本身都清楚展現同一個基調：政府關切的不是失控的全球暖化、極端氣候、物種滅絕、年輕世代生存權的消失，而是國際間興起中的碳關稅對工商界的影響。政府以施政若損及企業獲利就要提頭來見的姿態反覆要企業財團放心，在南極北極同時高燒至30oC-40oC之時召開的淨零記者會上國發會主委唯一點名掛保證的對象是企業：「政府一定在轉型過程中與企業站在一起。」
淨零路徑與科學報告背道而馳
對照本月四日剛出爐的聯合國IPCC第三工作小組第六次評估報告所傳達之緊迫焦慮，國發會路徑圖有著隔岸觀火的泰然，大剌剌將「全球淨零趨勢及供應鏈減碳壓力」擺第一，而「極端氣候災難頻傳」這個最根本的問題則被擠到次要位置。該節開頭就說，根據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2022年2月公布第六次評估報告，「全球暖化將在近20年內升溫至攝氏1.5 度…」，這是嚴重淡化了IPCC傳達的事態緊急程度。這份IPCC第二工作小組報告明指地球增溫有
- 90-100%機率在2021-2040年突破1.5度C (SSP5-8.5情境)
- 66-100%機率在2021-2040年突破1.5度C (SSP2-4.5及SSP3-7.0情境)
- 超過50%機率在2021-2040年突破1.5度C (SSP1-2.6情境)
這些數字來自IPCC前一份(第一工作小組)報告，其地球增溫趨勢圖(圖一)明白告訴世人，最有可能突破1.5度C的時間落點是2030年代初期，而「十年內恐突破1.5度C」也正是英國衛報當時所採納的標題。此外，Carbon Brief整理之1.5度C趨勢圖(圖二)以及最新IPCC第三工作小組報告之增溫趨勢圖(圖三)同樣指向2030年代初期。
重大災難兵臨城下讓科學家急得如熱鍋上螞蟻，台灣政府卻展現高超技巧讓危機瞬間看似緩了十年，於是在缺乏急迫感的路徑圖中，「2050淨零」就只是一個專有名詞、一句口號、一個概念、一個抓不住也摸不著的幽靈而已。勉強稱得上將「2050淨零」具體化了的段落是「淨零路徑之推動情境」一節。然而政府首先搶著確立的是站在年輕世代對立面，幫企業財團霸氣宣示主權：2021-2050年能源需求要繼續維持高檔；電力需求一步不讓平均每年要有2±0.5%成長。電力供給及經濟能夠一路平順成長到2050年的幻想天真(或是不負責任)到讓人欲哭無淚。烏克蘭現在的經濟成長是幾趴？一個劇變會帶來天翻地覆的衝擊讓經濟戛然而止。「氣候緊急狀態」的意義是我們已經(而非「將要」)處在一個多重危機—且是重大並且不可回復的致命危機—的世界裡了；在多重生態災難分路夾擊的現況中，穩定的經濟成長、平順上揚的用電成長違反科學常識。身為碳排大國，同時還是氣候風險排名第36的高敏感國，台灣頻繁排出的每一噸碳都俱備「最後一根稻草」的潛力、無處可躲地為恐怖的氣候反饋循環(climate feedback loops)做出貢獻，逼使氣候臨界點(tipping points)提早到來。
政府的經濟優先心態
政府沾沾自喜拿2005-2019經濟成長64%但碳排放密集度(即每生產一元所排放之溫室氣體量)降低34%作為經濟成長與溫室氣體排放脫鉤的證據(圖四)，然而這張圖高度誤導。第一，64%與34%的差距代表經濟成長造成碳排淨增30%，因此這些曲線其實是脫鉤「失敗」而非脫鉤「成功」的證據。第二，即便有一天兩者等值、彼此能相互抵銷，那也只不過代表碳排被維持在2005年水準，即267,790,000公噸，一個在增溫直逼1.5度C的緊急狀態下擺明丟包年輕世代的數字。第三，IPCC最新報告對於脫鉤的有效性表示存疑。該報告第二章指出所謂的脫鉤往往只是暫時性的，因此在緊迫的減碳時程下堅持經濟成長並押寶經濟成長一定會持續性地與碳排脫鉤危險不智。就算不切實際地樂觀假設所有國家都做到完全脫鉤，那也只不過是讓碳排量「穩定」而已而不是「降低」，因此並無助於守住1.5度C或2度C門檻。IPCC指出，與其迷信脫鉤並堅持追求經濟成長還不如正視興起中的「去成長」(degrowth)論述之重要性(p.127)。
圖四：政府宣稱我國經濟成長與溫室氣體排放脫鉤
政府護財團心切的短視也同樣展現在簡報「國家長期減量路徑規劃」一圖(圖五)。圖中到達淨零的曲線神奇虛幻。顧名思義，「2050淨零」代表淨排放在2050時要落在「零」。在越會打拖延戰的國家這條曲線就越晚開始下滑，於是下滑幅度只好越陡峭。只為企業財團著想不顧後代子孫的台灣政府多年的推拖拉已致使這條曲線現在必須疾速陡降，然而即便在時間如此緊迫的時刻政府仍繼續拖延閃躲。路徑圖一方面強調聯合國呼籲排放需在2030年前減半，另一方面又指出台灣在2030年只能達成沒被定義的「低碳」而非「減半」，且在2050年只能「『朝』零碳發展」而不是「淨零」。繼續如此拖延下去這條曲線將接近直角，不再可能找出相應的路徑，等同放棄淨零目標、放棄年輕世代。
除了缺少淨零之外，這份路徑圖當然也缺少路徑，中研院學者蕭代基直指政府部門拖拖拉拉不提供路徑是在為台灣的減碳努力「扯後腿」。在美國知名幽默漫畫家Sidney Harris一幅經典作品中，科學家面對黑板上難解的科學問題寫下「後來奇蹟發生了」(then, a miracle occurs)，於是問題得證，謝天謝地。國發會淨零路徑圖依賴的也是奇蹟，因為「極大化再生能源布建」、「極大化電氣化」、「積極投入技術開發」能讓2050淨零達標著實需要奇蹟。「極大化」是多大？經濟部才剛剛示範了「分母變大」(經濟成長)會讓分子變大的努力(綠能發展)歸零甚至效果為負。這條已被清楚證明走不通的路，現在堂而皇之擴大適用，正式成為我國通往淨零的神奇路徑。
問題的癥結在於政府的心態及整份路徑圖方向搞錯了：即便是在距1.5度C僅數年之遙的今天，政府依舊堅持一步不讓以毫無節制地追求經濟成長為優先，然後大言不慚聲明這自然代表需要更多能源、更多電，接著只能在根本已無迴旋空間的狹小縫隙裡煞有介事大作「2050淨零」文章，最後毫無根據地宣稱如此必能準時成功達到淨零。年輕世代已經承受不起這種不合時宜、開放式結論的「以需定供」思維了。我們需要的是能對未來世代負責的「以供定需」途徑：2050必需淨零，則2030年代碳排就必需減半，則從這個方向回推，經濟體在可用能源大幅縮減的外在客觀條件下應該要調整成什麼模樣，那就是一份像樣的淨零路徑圖所應著墨的重點。這件事情再不做，台灣未來的悲慘黯淡將超乎想像。
或許有人直覺以為「以供定需」代表大家都要放棄好日子、開始過苦日子，但事實正好相反。「以需定供」這種盲目追求經濟成長的現行模式能為一般人帶來福祉的兩個前提是經濟成果公平分配以及環境惡果公平承擔，而這兩個前提明確不存在。現況下，不僅大家一起打拼的經濟果實極度集中地落入頂端極少數人口袋，同時頂端這一小群人排放的溫室氣體更是一般市井小民的數十倍。在經濟成長達2.73%的2019年，台灣頂端1%人均所得1,250萬台幣、底端50%人均所得不到37萬；頂端1%人口人均碳排113.2噸、底端50%人口人均碳排6.6噸。大氣層淪為頂端少數人牟利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私有(但卻又免費)垃圾場，而他們能這麼做正是因為眾人的打拼轉換為他們獨佔的財富及政治影響力；憑藉此政治影響力，他們成功迫使全民卡在一條骯髒致命的經濟軌道上，最後在生態崩解過程中首當其衝的不是罪魁禍首而是底層人民。在此經濟、碳排分配皆極度不均的背景下，環保署在記者會中特別強調的卻是一般民眾食衣住行方面的行為改變。易言之，人均碳排一百多噸的工商大老金融精英不是問題，問題出在人均碳排個位數的一般小民；是這些無知民眾該好好接受教育宣導負起減碳責任。順著這樣的思路走，不難理解何以政府淨零路徑中的「公正轉型」指的竟是「盡力不遺落任何人」、「盡力避免轉型過程的相對剝奪感」。政府面對企業財團與對待一般小民截然不同的態度令人為包括年輕世代在內的環境弱勢感到極度憂心。
對照政府將一般小民當成碳排禍首、頂端碳排大戶當成減碳政策受災戶的偏差態度，IPCC最新報告特別強調全球最富裕的10%人口排放了36-45%的溫室氣體，因此頂端富豪才是最該改變行為的一群人。報告第五章的Q&A有關「個人可以做些什麼？」的答案直指：「…特別是，如果你屬於全球收入最高的10%消費者，你可透過改變消費行為協助減碳…」。至於一般小民，除了當然也應要調整消費行為外，更應該「以公民身份…對體制施壓。」(p.192)
環保政策需轉向以供定需
公民究竟應該如何對體制施壓，切入點已經非常明確了。開放結論、「以需定供」的氣候能源政策途徑清楚要將台灣逼上一條死路，對年輕世代尤為不公，但由於這關乎極少數既得利益者的財富取得，因此除非公民覺醒，企業財團政客將持續用各式各樣故作玄虛的複雜技術語彙擺出誤導大眾的迷魂陣，即便生態滅絕快速惡化也要確保氣候能源政策不致影響到不公不義的財富分配結構。相反的，以碳預算為本設計得宜的「以供定需」政策能夠同步矯正經濟分配及碳排的不公，讓大氣層不再是頂端極少數人獨佔的免費垃圾場、年輕世代生存權獲得保障、經濟果實趨向公平分配。IPCC第三工作小組最新報告對此多所著墨，使用「需求管理」(“demand management”)一詞達37次、「不平等」(“inequality”)330次、「去成長」(“degrowth”)26次，並且一再強調富裕國家所應追求的目標不該再是經濟成長，而是人類福祉(“human well-being”；出現51次)。
國發會的2050淨零路徑並非全然沒有值得保留的元素，因此不至於得零分。然而對照IPCC提供的科學證據並考量未來世代安居地球的權利，這實在不是一份及格的淨零路徑。IPCC最新報告一公布環保署忙不迭發出新聞稿宣稱台灣淨零路徑與IPCC報告方向一致策略契合；行政院減碳辦公室則強調台灣溫室氣體排放只占全球0.56%，卻忘了提台灣人口只占0.29。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IPCC公布最新報告時憤怒指控高碳排國家政治領袖是無恥騙子、與企業財團聯手為發燒的地球火上加油。他的指控正中問題核心，而台灣並沒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