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全文於2022.03.21 投書於《獨立評論》@天下- 「【投書】不讓淨零變成劫貧濟富，「碳紅利普發」能否成為環保正義的方法？」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盧倩儀
根據世界不平等資料庫(World Inequality Database)數據，2019年台灣頂端1%人口人均碳排113.2噸、頂端10%人口35.1噸、其下40%人口12.7噸、底端50%人口6.6噸(圖一)。同年頂端1%成人人均所得1,250萬台幣、頂端10% 312萬、其下40% 92萬、底端50%不到37萬(圖二)。這些數字訴說著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頂端極少數人左手掠奪著大自然、右手壓榨著人民，創造出了經濟奇蹟，接著將果實整盤端走。過程中，所有遊戲規則—舉凡稅制、勞工法規、環保法規、能源政策、投資規範、土地使用規範到整體產業政策等—無不由政府制定。在規則制定過程中，政府會「聽取」「各方」意見；只不過有些人的意見，政府會遵照辦理，其他人的意見則會隨著政府行禮如儀的「彙整」「統籌」而飄零消失。
不平等的碳排與所得分配
基本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慣性下，大自然與人民終有被榨乾的一天。由於生態的破壞已逼近極限，於是政府現在要擬出「淨零路徑」使一切變得「永續」。然而即便生態滅絕恐怖景象一幕接著一幕在全球各地上演，政府在擬定淨零路徑時，依舊死抱著原來的慣性：頂端「該拿的」不能少；這點確立後再絞盡腦汁用各式語言話術將老路線包裝成「綠色」、「環保」、「永續」、「淨零」。於是不僅淨零路徑交由負責規劃國家經濟發展的國發會來做作文，同時總統也在路徑尚未公布前先向企業掛保證：會讓企業在全球供應鏈占住關鍵地位。
政府的「綠色」包裝與慣性思維
國發會推出的淨零路徑包含了：節能、綠能、減碳極大化；運具電動化；發展氫能及碳捕捉封存；收取碳費用於補助獎勵減碳技術及電動化。這些渾然天成的辭藻護衛著舊邏輯、舊慣性，並密密實實地維護著既得利益者，卻絲毫看不出如何能讓台灣在耗盡「碳預算」前安全踏上真永續、真環保正軌。
「碳預算」，即「我們還能夠再排多少碳」，是一個有科學證據支撐、清清楚楚、不容閃躲、應該用精確數字表達的概念。聯合國2021年公佈的IPCC物理基礎科學氣候評估報告(AR6 Climate Change 2021: The Physical Science Basis)所列出的全球碳預算為：
- 若想要有17%機率躲過升溫超過1.5oC帶來的災難，則自2020年1月1日起，全球還能再排放9千億噸二氧化；
- 若想要有50%機率，則剩餘碳預算為5千億噸；
- 若想要有83%機率，則剩餘碳預算為3千億噸。
碳預算與淨零路徑的矛盾
一個負責任的政府在擬定淨零路徑時所必需做的第一件事是公佈在IPCC全球碳預算下，台灣的碳預算為多少。這個數字取決於：1)政府希望下一代躲過災難的機率是17%、50%、還是83%？以及2)如何從全球碳預算推演出台灣的碳預算？例如是否依照台灣人口佔全球比例直接換算。唯有在知道了台灣碳預算數字後，我們才能夠回推並規劃每年減碳幅度，以確保2050年碳排歸零。
避而不提供確切碳預算數字卻標榜節能減碳的「極大化」是混水摸魚虛晃一招，並未把生態、人命看在眼裡。正如同經濟成長會造成用電需求「分母變大」而致綠能佔比無法達標，只要政府持續盲目追求經濟成長，再怎麼「極大化」減碳力道也創造不出2050碳排歸零的結果，屆時下一代還需要賴以生存確已然開始瓦解的地球生態該向誰討？
碳費徵收的不公平與環境不正義
至於「收取碳費用於補助獎勵減碳技術及電動化」則更進一步強化了分配不正義與環境不正義的惡循環。以圖二為例做對比，碳費徵收對於所得超過1,250萬台幣的1%富人所帶來的衝擊非常有限，因為能源只佔這些人日常支出的一小部份，但油價電價變貴卻會對本已左支右絀、所得不到37萬的貧窮族群之基本生活帶來難以想像的衝擊；這正是從法國黃背心到哈薩克大規模抗議一再被凸顯的問題。圖一告訴我們，該為氣候災難負起責任的恰恰不是這群碳排極有限的底層人民，然而齊頭平等的碳費徵收卻會毫不留情地重重懲罰這群人。非僅如此，按照國發會目前規劃，窮人繳了碳費後就跟這筆錢說掰掰了，部份富人卻能投資減碳技術及電動化並獲得源自國家碳費收入的獎勵，實質上造成財富由窮人向富人轉移的效果。發展減碳技術及電動化是政府本該透過國家預算來推進的工作，財源不應來自具有高度累退性質的碳費而應來自國家稅收。台灣富人的逃漏稅每年已經造成30多億美金稅損，政府不圖健全稅收(包括降低富人逃漏稅、降低對企業減稅免稅、開徵資本利得稅…等)卻企圖再剝窮人一層皮、要窮人為富人的碳排賠錢負責，順道將財富更徹底地向上分配，是極不正義的能源轉型。
建議：碳紅利普發與社會公平正義
為了矯正碳費徵收的「累退」(即越窮負擔越重)效果，國家的碳費收入應透過等額普發的方式返還全民。這不僅能解決窮人無法承受碳費開徵後的能源及物價上漲問題，也使「正義轉型」不再只是口號。圖一凸顯了頂端富人長年累月將大氣層當作免費垃圾場並透過恣意污染來累積財富，如今終於必須付出碳費，則將這筆收入用在補償因為氣候變遷而致健康受損、福祉減損、生存機率降低的全民才是真正符合「專款專用」精神的分配方式。在減碳時程極度緊迫的現況下，這套所謂的「碳紅利普發」是能最快速凝聚大眾減碳共識的制度。政府對於發放各式各樣消費券早已經驗豐富，「碳紅利普發」絕不會構成政府作業上的挑戰，卻能讓碳費收與支獲得最透明、最免於黑箱利益輸送弊病、最符合社會公平正義的處置。
淨零有一條捷徑，頂端1%不想談，政府部門不敢碰，但99%(或至少90%)或可定神思考一下：數十年來累積的嚴重貧富差距不正是台灣面臨減碳壓力時的巨大寶藏？如果弭平經濟分配不均與連帶的碳排不均就能順便救回瀕臨毀滅的地球，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