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全文於2020.11.26 投書於《獨立評論》@天下- 「【投書】川普環保署長來台，這次台灣人要賠上什麼？」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盧倩儀
根據「氣候變遷績效指標」（Climate Change Performance Index, CCPI）對61國減碳努力的評比，台灣名列59，美國61。在一個全球人均年碳排約5公噸的世界裡，台灣人均12公噸，美國人均16.1公噸。碳排表現敬陪末坐的兩國高層，想在美國政權交替之際，透過川普政府的環保署長惠勒（Andrew R. Wheeler）訪台洽談、研商、切磋、交換些什麼？
新自由主義的遊戲規則，讓地球自然成為祭品
北冰洋在工業國家糟蹋下，最晚將於2030年消失。300萬年前形成的北冰洋，是人類能夠踏上地球舞台的重要因素。隨著工業社會燃燒化石燃料、排出巨量溫室氣體而導致北冰洋消融殆盡，地球失去了重要的溫度調解器，即將不再宜居。你的子孫能平安穩適活到老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我們唯一可做的是設法為持續惡化的氣候變遷踩煞車以減緩衝擊，並力圖適應、減災、以及學習接受我們竟真的將因氣候災難而失去至親好友的事實。
在這工業社會摧毀地球的悲慘故事裡，川普與惠勒之輩是要角中的要角。台灣政治、金融與工商業高層的角色也日益顯著。
川普任命賣石油煤碳的惠勒擔任環保署長，與他任命賣藥的阿薩爾（Alex Michael Azar II）擔任衛生部長邏輯一致。科技、醫療、財富皆居全球之冠的美國在新冠疫情中喪失了25.5萬人（就人口比例而言排名全球第13），更是此一邏輯運作下的必然結果。若要用最白話的方式來描述，這是一套「錢權相輔相成、合力創造錢權、更急速猛烈悄悄向上集中之遊戲規則與既成事實」的邏輯。為了省篇幅，以下我將用此邏輯的學名「新自由主義」來稱呼它。
我們心目中一人一票的民主政治，非但導不出「錢權急速猛烈悄悄向上集中」這樣的結果，甚至可說是專為防範此恐怖結果而被設計改良修正出來的體制。然而在過去半世紀，西方國家民主政治的運行在新自由主義蠶食鯨吞下，幾乎只徒餘形式。「當權者不顧人民死活」不再是個譬喻，而是活生生血淋淋每天在先進民主國家發生的事實。於是，具批判省思能力的知識分子或評論家開始使用富豪政治（plutocracy）、寡頭政治（oligarchy）、盜竊政治（kleptocracy）這些詞彙，試圖更精準描述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目前的政治形態。
寡頭富豪為求其盜竊範圍不受國家疆界限制，全球化的爆炸性擴張於焉展開。各國高層（含政治、金融與工商業高層）一方面大聲高調地推動貿易自由化、鬆綁資金管制、加強財政紀律（卻搭配了企業／富人稅減讓），另一方面則安靜低調地在後台進行著彼此間的利益交換，透過政策調整，不著痕跡地壓榨剝削人民與大自然，靜靜將贓款收進口袋。新自由主義不僅使暗室交易成為理所當然、民主監督變得困難，更持續透過立法與自由貿易協定，將頂端白領階級的詐欺與剽竊行為除罪化。
當新冠肺炎帶走全球數千萬人命，並致使無數底層人民面臨基本生存挑戰的同時，身價超過10億美元的富豪們，財富竟悄悄暴增了27%。這既非偶然亦非意外，而是幾十年來新自由主義菁英對民主政治及市場經濟不斷上下其手所蓄意導向的分配結果。
這一次「合作」，會要求台灣付出什麼代價？
美國的新冠肺炎悲劇雖然未在台灣上演，但新自由主義的全球權力財富分配邏輯早就已經滲透到台灣，且力道正持續加劇。以萊豬為例，沒有美國高層與台灣高層聯手扳開台灣人的嘴巴、按住掙扎抗拒的雙手，台灣是沒人要吞萊克多巴胺的。與萊克多巴胺生產藥廠關係深厚密切的美國衛生部長訪台後，台灣人失去了不吃萊克多巴胺的自由。那麼，與煤碳石油業者關係深厚密切的環保署長惠勒訪台後，台灣人要失去的是什麼？
惠勒不僅擔任過由300多位煤碳同業組成的「華盛頓煤碳俱樂部」（Washington Coal Club）總裁，亦曾是美國最大私人煤碳公司的模範說客；他在環保署長任內惡名昭彰的「政績」更引發科學家公憤。這回，不再是台灣消費者能選擇不吃豬肉就可躲過一劫那麼簡單，而可能會是用台灣全體納稅人的錢購買骯髒的煤碳、頁岩油、天然氣；衝擊範圍之廣將讓人無處可逃。台灣高層這次被分派的任務比萊豬那回輕鬆多了：無需扳開人民的嘴也不必按住人民的手，因為只要是還會呼吸的台灣人，自然就得用肺發電，並默默承受隨著燃燒這些骯髒能源而帶來的高碳排、氣候災難、水資源匱乏與糧食危機。
新自由主義標榜「供給面經濟學」。它的白話翻譯是：「別讓企業財團不開心。」於是在自由市場名義下，為了讓製槍業者開心，美國社會必須忍受槍枝泛濫；為了讓軍火商開心，各國必須習慣軍費競賽甚至戰爭；為了讓化工業者開心，全球各地致癌物必須泛濫（並一舉兩得為下游藥廠創造商機）；為了讓化石燃料業者開心，氣候災難與物種滅絕竟被定調為危言聳聽，藉以合理化骯髒能源的持續存在。
惠勒的職涯履歷，記載的是一頁又一頁靠著替骯髒的化石燃料業兜售遊說、否定氣候變遷以換取高薪的不光彩歷史。權錢在握的氣候否定論者從來都是口是心非：川普懂得一邊否認氣候變遷一邊為自家高爾夫球場築起抗海平面上升的高牆，各家石油公司也懂得一手砸錢做公關否認人為氣候變遷、另一手為自家鑽油設施做好抗海平面上升的強化工程。惠勒一路以來的工作正是以漂亮的語言包裝骯髒能源，協助業者用烏賊戰擊退憂心忡忡的科學家與環保團體。穿梭於決策者與髒能源業者之間本是他的專業，透過豐厚人脈從旋轉門轉進政府又即將從旋轉門轉回企業的他，此際會想從台灣拿走些什麼還需要問嗎？
問題從來不在藍綠，而是我們與子孫共同的未來
台灣高層請這樣一位破壞地球生態的要角談「拯救我們的海洋」，是多麼諷刺？燃燒化石燃料所產生的熱能，有高達93%正是由海洋吸收，許多海洋生物早已在增溫酸化的海水中走上滅絕之路。邀請這樣一位扼殺未來世代生存權的挺煤大將談「兒童健康」，更是令人不寒而慄。兒童是最不該為氣候變遷負責的族群。然而根據聯合國的估計，在未來10年內將有1億7千萬兒童躲不了氣候災難的衝擊。這數字一點也不令人驚訝：地球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在2019年達到411 ppm，形同每秒累積5顆、每天累積超過30萬顆廣島原子彈的能量。除了災難，這些累積的能量還能怎麼釋放？執迷於為企業財團（及自己）開創商機的台灣高層與美國政府高層，究竟想要聯手為兒童創造什麼樣的恐怖未來？
旋轉門、遊說、政治獻金、資訊戰……，這些我們見怪不怪的政商勾結所帶來的嚴重後果，萬萬不是「綠的被欺負／拿到好處了」或者「藍的被欺負／拿到好處了」如此膚淺幼稚，而是「人民死活不必顧」、「地球毀滅不用怕」這般嚴肅沉重。新自由主義原初的設計並非以毀滅人類文明為目的，只不過它權錢向上集中的邏輯，讓整個結構即便是親眼見到了棺材仍然擠不出眼淚、止不住運轉。
科學家暨環保倡議者大衛鈴木（David Suzuki）曾說：「世上每位父母此刻該為他們孩子做的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上街怒吼要求執政者現在、立刻、馬上拿出具體有效行動減緩氣候變遷。」因為在新自由主義菁英彼此間的暗盤交易下，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正加速被轉化為財富，消失在高層口袋之中；而高層彼此間的利益交換既不可說、亦不必與人民分享、更不可能受到民主監督。
面對一個已經明顯到無法再繼續否認、迴避的病態全球分配秩序結構，我們可以選擇不當個瞎子或傻子、任由高層指使我們藍綠歸隊，而是勇敢正視自己心底對權力財富高度集中的懷疑、警覺、與厭惡。尤其重要的是，當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民逐漸看破新自由主義的操弄手法而不再順服買單，後知後覺的台灣自然成為黑心商品及制度設計的理想傾倒地。萊豬之後，我們都該醒了。重拾公民遭到新自由主義催眠鈍化壓抑的自主判斷力不僅必要，且生死交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