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全文於2022.11.25 投書於《獨立評論》@天下- 「【投書】台灣氣候論述令人失望，「碳紅利普發」能不能激盪新想像？」
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盧倩儀
從政策實質內容看，台灣氣候政策主軸一直在「以不變應萬變」。從溫管法、淨零路徑到溫管法修法，政府一路避重就輕虛應故事，如同英文裡的“kicking the can down the road”(「一路踢罐子」)或是”navel gazing”(「凝視肚臍」)，基本上就是拖時間，坐視地球升溫失控不再適合人類居住。這不是無能，而是刻意幫助污染大戶賴一天是一天。同樣令人失望的是對政策極具影響力的一些環保團體所提的政策建議，不僅鼓勵政府訂定不合時宜不合邏輯的減碳目標(要求到2030年只減碳40%)，甚至要求政府加碼「以氣減煤」，將燃氣發電佔比從51%提高到54%。
天然氣的髒是生態滅絕、屍速式的髒
天然氣主成份是甲烷，作為一種溫室氣體，甲烷的鎖熱能力遠超過二氧化碳。剛排放出來的新鮮甲烷鎖熱能力是二氧化碳120倍。即便過了20年，消散速度較快的甲烷仍然具有二氧化碳86倍的鎖熱能力(科學家計算甲烷鎖熱能力時是將在大氣中壽命只有約10年的甲烷攤平為100年)。國際能源總署(IEA)的研究顯示，工業革命以來的全球暖化有30%要歸咎於甲烷。聯合國秘書長古特瑞斯警告，「人類正腳踩著加速器，行駛在通往氣候地獄的道路。」在減碳機會之窗即將關閉的此時，台灣環保團體要政府加碼增氣的建議太不負責任。
正因為甲烷在大氣中命短(停留僅約10年)，它恰恰是此刻該被列為首要減排對象的頭號溫室氣體。由於效果立竿見影(今天不排放，10年後大氣中就不存在這種氣體)，「減甲烷」成了人類最後的救命丸，於是在COP26有100多國簽署了《全球甲烷承諾》(Global Methane Pledge)，誓言十年內減排30%。各國簽署甲烷承諾當時，環保署得意宣稱台灣早已減甲烷50%，「領先全球」。然而近日Climate TRACE利用衛星、感測器與AI所整合運算出的結果卻顯示全球最骯髒的500個排放源就有5個位在台灣。Climate TRACE的互動網站能夠個別針對二氧化碳或是甲烷顯示結果，讓台灣沒辦法再謊報這些溫室氣體排放量。在此情況下，台灣部份環團到今天還把天然氣看作「橋接能源」、要求政府「完善天然氣橋接策略」，實在是違背常理的「環境保護」倡議。哈佛大學科學歷史系的Geoffrey Supran及Naomi Oreskes教授長年研究化石燃料業者公關騙術，他們在英國衛報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詳述石油及天然氣業者如何透過公關廣告拖延世人對氣候變遷的行動，文章特別提到英國石油公司(BP)如何在2006-2008年期間有系統地透過廣告把骯髒的天然氣說成是「橋接能源」，該文連BP這檔廣告的連結都附上。將近二十年過去了，足夠的科學證據以及各界對天然氣業者的認識早已讓人看穿他們的把戲，台灣環團應看清「橋接能源說」的假科學真公關本質，要求政府修改錯誤的增氣政策而非加碼要政府更加依賴骯髒又昂貴的天然氣。
「大學-產業複合體」(“university-industrial complex”)與「甲烷炸彈」
人類歷史上，科學研究與公共政策之間的關係曾經相當簡單：科學家發現客觀事實🡪媒體報導相關科學發現🡪閱聽大眾透過媒體瞭解客觀事實🡪政府依據科學發現制定政策且獲民眾理解支持。隨著涓滴經濟、新自由主義、公關廣告業的興起以及財富的快速集中，上列箭頭方向全部逆轉。財團為了促成特定的公共政策砸錢資助研究機構、智庫、假公民團體(“astroturf”)，並積極提供主流媒體所謂的「科學證據」、「研究發現」以誤導大眾。就像香煙業者、農藥業者、基改業者、畜牧業者以及大藥廠一樣，化石燃料業者也是這類公關操作模式的長期出資暨獲益者。近日Nature Climate Change刊登了一篇分析天然氣漂綠(greenwashing)過程中學術研究機構扮演角色的文章，發現「拿人手短」現象相當明顯；「大學-產業複合體」(“university-industrial complex”)真確存在。接受了天然氣業者所提供之研究經費的研究單位，從麻省理工學院的MIT Energy Initiative、史丹佛大學的National Gas Initiative到哥倫比亞大學的Center on Global Energy Policy，其研究產出多年來都在為天然氣說好話。為天然氣說好話造成的結果是爆量的甲烷排放。在美國，2000年代初期到2017年間所增排的甲烷有80%要歸咎化石燃料。然而就連這樣的推算可能都是一種低估，因為近期透過衛星等遠端檢測科技所測得的數據顯示化石燃料業者實際排放量比業者自己宣稱的排放量高出三倍之多。
拿了天然氣業者好處的研究中心、智庫、公關公司及環團共同進行的天然氣漂綠工程讓人類大大方方排出了許多原本不必被排放的致命甲烷，這些為地球暖化添柴火的甲烷成了屍速列車的引擎，催促著令科學家聞之色變的「反饋迴圈」(feedback loop)及「甲烷炸彈」(methane bomb)從理論化為現實。世界氣象組織調查顯示全球甲烷排放近年持續飆升，2021年增幅更是打破紀錄。無論是北極永凍土融化或是非洲溼地因降雨型態改變而釋放出的巨量甲烷正快速超越人為甲烷排放。這些被人為排放所催出來的大自然甲烷排放與人為排放的不同是，人類就算有一天反悔了、想要剎車了，也毫無可能令大自然停止釋放甲烷。因此當務之急是在事情還有救時盡全力把人為甲烷排放降下來。2021年五月聯合國環境署發布報告指出，各國只要能團結一致就能在2030年前降低45%人為甲烷排放，讓地球在2040年代前少增溫0.3oC。
減排並非無望 「碳紅利普發」(或稱「碳定價收入回饋於民」)激發新想像
環團或學者為天然氣說好話只是一個大現象中的小例子，它反映的是財團對人類共同未來隻手遮天的操控。財團要我們相信，解決氣候危機唯一要依賴的就是專業知識與科技創新，然而暗地裡對專業知識與科技創新上下其手的財團才是問題的癥結。要從根本處解決氣候問題就必須超越「專業知識與科技創新之外無他」的迷思，而必須把富可敵國的財團以及背後的權力分配結構納入考量。9月底美國麻州大學經濟學家James Boyce教授在中研院一場演講提出了巧妙繞過財團這塊巨大絆腳石的方法，透過每一位台灣人每月或每季能夠收到一筆碳定價回饋金的設計讓人民擺脫財團的干擾綁架，直接成為催促政府大刀闊斧透過碳定價減排的重要力量。這套「碳紅利普發」(或稱「碳定價收入回饋於民」)(carbon pricing & dividends)制度依照台灣在2050淨零目標下，至2050年前仍能繼續排放的總量計算出未來28年每年碳排必須下降的幅度(大約每年8%)，再據以估算出碳價(大約從每噸100美元起跳，每年增加100美元；這與目前台灣環保署官員所盤算的每噸100台幣差距甚大)，並向所有污染源徵收。這筆為數可觀的收入應在每月或每季平均發放給每一位台灣人，原因在於天空並不是有錢人專屬的廢氣物傾倒場，而是平均屬於每一個人。如此一來，政府代收的天空使用費自然應該平均回饋給天空的擁有者—每一個人。這套已在加拿大部份地區開始實施的制度公平又有效。它避免了一般碳定價制度在財團操控下原意及設計皆遭扭曲，以致貧者越貧、富者越富的後果。如同法國黃背心運動所彰顯，當碳定價導致的物價上漲全由消費者承擔，而碳定價的收入卻輾轉進入財團口袋時，此般不公不義的減碳策略並無持續施行之可能，當然亦不會有有效減碳的效果。反之，當碳定價收入被拿來回饋給所有人時，Boyce教授以台灣為例所做的初步估算是收入最低的20%家戶淨所得可因而增加7%。
聯合國及全球各地科學家皆已對地球前景發出了最嚴重的警告。台灣部份環團以專業姿態提出「增排甲烷」的氣候策略極其不妥，然而問題的根本不在環團而在財團。「碳紅利普發/碳定價收入回饋於民」是一套將病態的財富集中與扭曲的社會結構納入考量的聰明減碳策略，值得獲得台灣社會更多的討論與關注。